时空交错我在缝隙间

【高中历史|汉朝】黄粱

那时候听人说只有小孩才爱做梦,他现在万梦缠身,觉得这话错得离谱。

睁开眼看见凌天的屋顶,漫天的帷帐从四周落下,在早间还可以听见无数嘈杂的问候。

有仆人来添新香,工官兢兢战战呈上精巧的铁器,将品状完美的青瓷当作洗墨的水碟,丝衣的新版披在身上,有十三层仍见锁骨上的小痣。

现在只有埋进黄沙葬在棺材里的黑暗。

他想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容易嫉妒别人的小孩子了,如今也只有别人羡慕他的份。只要他乐意,换丞相可以像换练脏的纸张,内阁的功臣画像全数撕裂也在所不惜。

他要这个天下怎样,天下就只能寒颤地生长,一边惊惧一边朝拜。天下没法弥补他缺失的过往,他就要做万般作为和千般杀戮来忘却。

在夜色里他抱着一只枕头,市上号称“交易之物莫不通”的商人挂着诚恳又滑稽的笑容告诉他:“抱着他,你会梦见你想要的东西。”他轻蔑地看着那身粗糙的麻布衣裳,想要拒绝却鬼使神差地收下了。

他知道自己会梦见什么,这难道需要一个枕头来告诉他吗?

画师作画,要描摹那个人的侧影;史官提笔,工工整整用楷书写下那个人的名字;文人作赋,以所有美好的词语去形容那个人——哪怕天下以那个人为奇耻大辱,哪怕数年前他们亲手将那个人辱杀。

“王孙啊。”他在心里重复那个人的名字。

他枕着黄粱的唯一一夜,他在久违的梦境中看见王孙的身影。

王孙的面容还似少年时白净稚嫩,眼尾上挑,看谁都带着笑意。他茫茫然地要走近,想伸出手去触碰,王孙却又忽的跑远了。

小时候课业繁重,他生性顽劣,总要偷着去戳王孙的后背。王孙就怒气冲冲地转头看他,又因为身份不敢出言训斥。“我答应母亲要管你读书的。”王孙把他塞过来的一叠经卷往桌上一扔,无奈地说,“你别让我再替你写字了。”

王孙早慧,他却还像幼稚的孩童。

深夜漆黑,外间的仆人又自顾自地打盹,他偷偷跑到王孙的房间,两只冰冷的手掌塞进王孙暖乎乎的被窝里,把人从睡梦里惊醒。

“你怎么不睡?”王孙迷迷糊糊地拖软了长音,听不出分毫气恼,反而用胸脯把他的手都烘暖。

他得寸进尺地躺到人的怀里,蛮横地道:“我睡了。”恶狠狠地抓住王孙的不放。王孙也从来没有把手抽开。

他知道如今是在梦里,因为他不管怎么走近,王孙都离他一步之遥。

一步是生和死的距离。

他在母亲的膝下跪着,脊背挺直,眼睛干涩得再生不出一滴眼泪,愣愣地看着腰间系着的香囊。

香囊是一月前王孙亲手缝给他的,针脚粗糙,“我不嫌丑。”他笑嘻嘻地接过去,王孙嗔骂道:“你还要嫌呢。”王孙修长的手指上扎了针孔,习惯地藏在袖子后头。他拉起王孙的手指,放到嘴里轻柔地舔着。

母亲盘着发髻,金钗步摇随着举动轻轻晃动。她翘着指头喝了口茶,冷漠地继续看她的儿子卑微下贱地跪在地上。

“你莫被王孙这厮迷惑了,现在满朝怎么说你,你难道没听着?”

他不敢妄自回答,咬紧牙关。

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容许他爱一个人,甚至不能容许他说出这个爱字。他爱得越深,王孙便死得越早。

最后几天,那时他不知道是最后几天。王孙向来是内敛温和的性子,一反常态地拉住他,甚至不许他分心做事。他被诸事烦扰着,母亲又时时找他谈话,脾气成了尖利的箭镞向外刺出。

王孙眼窝深陷,苍白的肤色上圈了青黑的颜色,下颔的线条太过锐利。他不敢多看,可是王孙却要他看。“多看看我。”王孙同样凝视着他的眼睛,接着又把脸埋到他的颈侧。

肩头逐渐湿润,像水患四溢,王孙简直要把十几年来的眼泪流尽。

等到他半月之后领命重返都城,身边的人尽数换了一批,他貌似冷静地抓着人问王孙去哪了,下官们只是用疑惑的眼神看他,谨慎地告诉他并没有这个人。

最后是母亲从外面踱步回来,露出雪白的两列牙齿,鲜红的嘴唇像要滴血。“是啊,朝里没有这个人,你去蛮荒待了两月,连记性也不好了。”

他的脸色变得煞白,但什么都没有做。

在此后的无数年里,他仿佛失去了表示情感的能力,只会草拟一道道命令下达,把这片江山捏造成自己满意的样子。

他在这条尸骨的血路上走过太远,已经老了。

而王孙永远是那副少年模样。

王孙身上的血肉开始一点点消融,还要苟延残喘地冲他笑。他一边奔跑,想要伸出双手拥抱,一边拼命地睁眼。

眼皮从千钧之重突然轻巧起来的时候,昏暗的晨光刺穿窗棂,分不清是汗是泪的一滴茫茫然挂到额角。

“王孙。”他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,骨节攥得发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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