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只宽厚的男人的手覆盖在一只纤瘦苍白的女人的手上。
炽热的掌心紧贴冰凉的手背,同时刀锋呈自由落体,斩断了手指与掌心的联结。
威尔从容不迫地下刀,锅在火上滚烫起来,油脂向四周辐射,缺乏活力的创面接触到热油,展现出仿佛自主愈合的蜷曲。
“一份丑陋的食物。”他喃喃自语道。
汉尼拔默不作声地盯着,但没有阻拦那根手指卷入鸡蛋煎饼里,威尔决意要拿它充当美味的培根。
“在我要入口的时候,你可以打掉我的刀叉。”威尔坐在餐桌前,他的对面有一份空的餐具,餐巾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边。
银色的叉子停在了半空中,威尔愣住了。此刻汉尼拔站在陈列架边时,就看见他低垂着眼睛,手指攥紧又放松,作弄地发白。
威尔感到摔入海水的窒息,但又无法闭上眼睛。从屠龙的那一夜过后,他在病床上躺了半年,被各种导管仪器插成了盆栽,睁眼永远只有雪白的天花板。
他睁大双眼,在自己的呼吸声外听见其他的细响。
一颗玻璃珠在书架上滚动两下,慢慢渗出水,向着汉尼拔滑去。
壁橱里有静悄悄的残灰,丢着烧了一半的信,英文的尾巴长长拖开。阿比盖尔看威尔放下餐具,跟住玻璃珠走过来,无意识抚摸着自己的耳垂。
“他看不见你了。”阿比盖尔说。
汉尼拔看了她一眼,表示默认。
威尔慢慢走过来,俯身时他的手穿过阿比盖尔的衣摆,伸入汉尼拔的腹中,在虚无的空气里搅动两下。
汉尼拔想握住这只手,最终只是碰了碰威尔的脸。那里有一道柔软的疤痕,胡茬杂乱地生长,丑陋的下脸之上,深蓝的眼睛依旧保持着亮泽。
“让我替他做手术,那一定漂亮得多。”汉尼拔的语气听起来很遗憾,“如果他可以做份更像样的晚餐就更好了。”
他往后退上好几步,珠子摇晃了很久,最后还是静默下来。
威尔重新捡起玻璃珠放好,他的脸色更加苍白,又夹杂着一抹病态的红晕。接着他套上外套,对着镜子看了一会,然后匆匆离开了。
门发出闷响,阿比盖尔张望一眼,重新走回壁炉。这段时间她几乎都待着灰烬里,狭小的空间让她感到安全。从她的角度,刚好可以看见汉尼拔坐到威尔对面的座位上。
她记得自己的死亡,鲜血由动脉喷洒出来的体验谁也不会忘记。死亡里,阿比盖尔重新获得了耳朵,面对汉尼拔时也丢开了多余的恐惧。
因此大概只有死亡才明白死亡不是句点,是更不可捉摸的生命形态的开启。
汉尼拔面对着餐桌,他无法进食,因此只是借着环境去思考已发生的事情,以免自己干出什么蠢事。
时至今日,那一夜的海风仿佛依旧会吹进腹腔,摇动汉尼拔肚子里的子弹。他伸手拉起威尔的时候,血从西装下渗开。
浑身浴血的威尔在月光下比夜色更浓,恣意朝他微笑,甚至亲近拥抱了他。虽然很快他们就在一起下坠,汉尼拔还迎来了生命的终结,但这仍然是最难以忘怀的画面之一。
汉尼拔只做过杀人吃人的勾当,自己却没有死过的经历。他清醒过来时,人已经转变成如雾的存在,朦朦胧胧地占据病房一角。
“我死了?”汉尼拔询问自己,莫名想发笑。他这时注意到阿比盖尔,女孩坐在威尔的身边,抬头凝视着他。
阿比盖尔有些迷惑:“我离开这个世界很久了,不知道怎么又回来威尔的身边。”她伸出自己的手,指纹像是覆盖上一层保鲜膜,隐隐约约透出极浅的肉色。
汉尼拔比起她显得更像活人,但依旧太过虚弱,西装成了一团乱糟糟的墨水。
“威尔还活着。”他的手穿过了威尔的心脏,而导管里的液体依旧畅快地流向各处经脉,
“如果我杀了他,大概就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。”
阿比盖尔看了汉尼拔一眼:“尽管我不清楚你们后来发生了什么,但决不会是什么好事,不难猜测你已经杀死他足够多次了。他现在躺在这里,应该就是你的杰作。”
“很不错的想法,毕竟作者辞世后,他的艺术品才会被众人捧上神坛。”而汉尼拔自己还不知道在哪个阴冷肮脏的停尸间。
“你真是个疯子。”阿比盖尔皱眉,低声道。
汉尼拔听到夸赞似的微笑起来:“向来如此。”
他们不需要吃东西,实际上也没必要睡觉。但身体的虚弱让人不得不停歇。
汉尼拔花了五天时间走动,确认自己无法离威尔太远,距离越远则越虚弱,在阳光下还会感到痛切的灼烧。
“看来我们得依靠威尔了,或者说,我们本来就是由于威尔才存在的。”阿比盖尔推测道。
病房的窗户敞开些许,蓝色的长窗帘挂在旁边,窗台上放着一盆花。
阿比盖尔坐在窗口,天气略显阴沉,医院的大门处不断有轿车开入开出,矮胖的保安从早上就一直皱着眉头。
“威尔很快会醒来,到时候就可以离开这里了。”汉尼拔注意过各个仪器的示数状态,良好的知识储备使他不必太过费力。
事实证明他们并没有等上太久,威尔很快办理了出院手续,坚决无视了医生青黑的脸色。期间杰克只来过一次,在最后一天孤身一人来探望。
威尔的脸被针线缝起来,任何微小的脸部动作都会牵扯到伤口引发剧痛,因此他只是沉默地和杰克对视。
勤勤恳恳的工作狂探员杰克,威尔的老朋友杰克,他依旧又高又壮,但威尔知道他不再年轻了。
杰克先开口:“汉尼拔死了,我想你已经听说过了。”威尔点点头。
“你的辞职手续我替你办好了,和之前说好的一样,学校也没有再去的必要了。”
听到这个消息,威尔总算兴奋起来,他冲杰克点头示意,又眨眨眼睛。
威尔已经换上了他原本的衬衫和外套,就像最初一样,沉默迟钝,却又比任何侧写专家都要敏锐。
杰克看起来想说什么,但只是拍拍威尔的肩膀,靠着门槛要离开的时候说了告别。
“我们以后大概不会再见了,我也不希望再和你相见。”杰克低头看着威尔,“你也不再年轻了。”